有时我在高速上开车,看见某个熟悉的路牌,就打拐弯灯顺势拐了过去,因为它指向鄱阳。
有时早晨从睡梦里醒来,怅然若失,然后改变一天的规划,开着车直奔鄱阳。
离开这座县城24年,我无数次重演以上即兴之举。
妈妈住在山上,爸爸和妹妹住在城里,几个亲友,散落在县城的四周,他们是情感吸铁石,是我心底不时涌动的暗流,但他们,又不是去鄱阳的全部理由。
每次妹妹问:晚饭想吃点什么?我都答:炒粉皮子。然后车刚进城,粉皮子就等在路上了,妹妹端着它,从车窗递进来,然后,一车人都激动起来。粉皮子是米粉的亲戚,也是米磨成粉做的,宽展细嫩,不知为何别的县都只有炒粉却没有炒粉皮。
藜蒿炒腊肉、鲶鱼糊、春不老煮黄芽头、豆豉熯肉、柘港豆腐、水菜煲……我算是吃货们眼里无趣无欲之人,但鄱阳的吃食,细数起来还是会口舌生津。葱酥饼也是鄱阳独有的糕点,一咬就掉碎屑,但面粉、猪油、葱、糖、盐杂糅在一起的口感很独特,尤其是刚出炉时,软软热热的,我一口气能吃四块。有一年春节带了很多回南昌,我像老鼠吃存粮,一直吃到天热,家领导把它们丢进垃圾桶,说:别再吃了,早就放坏了。
我平常不吃油条,吃稀饭时偶尔会思念油条包麻糍,这种把油条的酥脆和麻糍的软糯融为一体互相调剂的早点,也体现了鄱阳人对美食文化的独特领悟。
舌头的记忆如此顽固,不管离开鄱阳多久,我最喜欢的食物主要就这些,鲜有新欢。
作为鄱阳湖边的千年古镇,鄱阳的气味也是特殊的。
首先是水的气味,宽广的昌江流经鄱阳城投奔鄱阳湖,在城里留下韭菜湖、青山湖、土湖、东湖、球场湖五片湖。
鄱阳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。湖水在晴天蒸发出的腥甜、在雨天浮泛的铁锈味弥漫在居民的每一寸生活空间。鄱阳人比别处的居民更亲近水的好更宽容水的坏,潮湿、霉菌、干鱼臭这种一般人无法忍受的东西,是他们嗅觉里最重要的生命之盐。
与水相关,城后的芝山,高大的各种乔木上,千万只苍鹭、白鹭热烘烘的膻味播撒在数平方公里的空气里,四季不散,夏季尤盛。这膻味是水的魂魄在空中的延伸,和前面那些味道一起合成鄱阳的嗅觉形象。
每次去鄱阳,傍晚总要到城西的圩堤和高门码头散步,寻找小干鱼被阳光暴晒,又被雨水浸泡后既香又臭的怪味。有时一个人在河边站到深夜,当河水既腥又甜的气味湿漉漉地汹涌而来,整个五脏六腑都有做了深度透析的畅快。
这时,如果沿河路夜宵摊上传来几声招揽顾客的吆喝,我就可以跟着它走回从前了。
县城和城市的区别之一在于,县城是讲方言的,因为流动人口少。城市是讲普通话的,因为流动人口多,方言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沟通。再小的城市都流行普通话,再大的县城都只讲方言,因为县城本质上是熟人社会。
可能是长期受鄱阳湖风浪熏陶的结果,鄱阳县城的方言是南方方言中比较生猛的类型,音节铿锵,俚语粗陋。男人说鄱阳话可能会给阳刚气加分,女性讲鄱阳话,说情话都像吵架,比如姑娘假装生气要打小伙子,手是绵软的,语言却会重到极致:捏死你去!
对情侣来说,更要命的是,鄱阳话里没有爱这个词,鄱阳方言里的爱到喜欢为止,如果非要表达比喜欢更深的情感,只能说:我作兴你!这几乎就是爱情表达的语言极限。
文艺青年都有与形式主义相关的洁癖,我那时显然不甘心只是被心爱的姑娘作兴,也有点担心被方言背后的亲情和友情绑架。
很多人乐于躲在方言的屋檐下遮风避雨,我二十多岁时是远方忠诚的信徒,虽然也留恋小城暮春时满街晾晒墨绿的春不老的场景,却不想被方言所代表的现实主义生活方式俘获。
我先后在县城的中学和报社工作,业余写散文、小说和诗歌。那时流行下海做生意,县城里热爱写作的人一年比一年少,我对写作和文艺生活方式的坚持显得孤单而另类。后来看蒋雯丽主演的电影《立春》,一种很熟悉的情绪扑面而来。
25岁之后,同学和朋友们一个个结婚生子,我总是骑着山地车从他们的婚礼边缘掠过,在一些人迹罕至的场所四处游逛,与大家渐行渐远。
芝山、东湖里的浮舟寺、西门圩堤、高门码头、邮局报刊亭、永福寺塔,我的足迹在这些地点之间来回穿梭,不断在心里构思一条远行的路。
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一个冬天,某个湖上大雪飞扬的日子,我登上一艘只有两三个客人的客轮彻底离开了鄱阳。虽然那时心里就有预感,身体的远离,可能只是为了让精神在另一个层面还乡,却没想到,回归会发生得那么迅速。
年夏天女儿出生后在父母家托管了大概一年,那段时间,我几乎每个周五都要坐五六个小时的大巴或夜班船回鄱阳,周日晚上又原路返回。那条省道和水路,随着高速公路的开通和客轮、快艇的停运,我已多年未复习,但那种深夜朝着故乡飞奔,午夜走在沿河路深呼吸洪水和干鱼腥臭味的日子,迄今回忆起来仍幸福得心口发紧。
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,我深刻地体察到自己和鄱阳之间复杂的情感交织。不管离开那里多久,闻得最亲切的还是那些气味,吃得最爽口的还是那些食物,见了最安心的还是那几个人。
就连当年刻意逃离的象征着农耕和码头文化的鄱阳方言,在南昌街头听到也会眼中一热,忍不住多看人家几眼。
在外省旅行时,邂逅讲鄱阳话的一家人,总会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多走一段路,虽然从不上前搭腔,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满足感。
妈妈去世后,有次去鄱阳,在东门口大街见一头发花白的大妈弯腰买菜,她身材微胖和妈妈差不多,穿的羽绒服也是妈妈爱穿的款式,我凑过去听她和小贩砍价,熟悉的发声方式传到耳朵时,眼泪顿时热辣辣地涌起。
这时我觉得,有些爱,并不一定要用语言说出来。有些方言,粗粝的外表下也许窖藏了另一种柔情。
高速公路和高铁开通后,鄱阳城里说普通话的人越来越多,县城居民增至近30万,其中10万是流动人口。城区面积、店铺的数量也比二十年前翻了几倍。有时上街去和朋友吃个饭,还要用手机导航,因为很多街道和建筑是过去没有的。就连被水葫芦和绿藻埋葬许多年的内湖也开始苏醒,挖掘机们正日夜加班,准备把五个内湖串联打通,让城里的死水变成活水流向鄱阳湖。
前几天看朋友圈,一位当了县领导的朋友,还带队去外地学习内湖画舫夜游航线的设计,这座务实的县城也开始学习城市的浪漫气质。
不过不管它外表和气质怎么演变,我总能以味觉、嗅觉、听觉等为触手抓住它的本质。
最近一次去鄱阳,住在父亲独居的中学老宿舍楼里。屋子里充塞着一二十前年的老家具、旧衣物,书籍、试卷,严重影响空间的有效利用。妹妹尝试过多次,想偷偷把那些与灰尘为伍的物件清理掉,父亲发现后暴跳如雷,然后用哀求的口气说:我就是想看着它们过日子不行吗?
对此我也矛盾重重,一方面希望家里宽敞整洁,一方面又觉得,那些失去实用价值的旧物件,也许还有特别的情感价值。
有天深夜在一只旧皮箱里翻到在鄱阳工作时发表作品的样报样刊,睡觉时居然梦见了那时的县城街头的法国梧桐,以及刚满50岁的父母在厨房听着收音机交谈的情景。
早晨被斑鸠叫醒,在昏暗的晨光里我忽然有种幻觉,似乎从未离开鄱阳去外地工作过。我愣愣地坐在床上,一种感觉越来越真切:这次我不是从南昌去鄱阳,而是梦游一番之后,从南昌回到了鄱阳。
(学习强国《我与一座城
心在鄱阳》完整版)
范晓波,江西鄱阳人。年生,做过教师、报社记者、青年期刊编辑、企业文化经理等职业。现居南昌,任《星火》主编。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一级作家。
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十月》《中国作家》《诗刊》等处发表散文、小说、诗歌余万字。作品入选《21世纪散文典藏》等余种文学选集和年选。曾出版散文集《夜晚的微光》、长篇小说《出走》等个人专著多部。获奖若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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