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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瑕,河南商城人。热爱读书,醉心写作。记录生活点滴,展现小城民俗。愿意脚踩坚实深厚的土层,用安静的文字,记似水的年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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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我得写写我呆了五年的小学——鲇鱼山村小学。
这几乎是我童年中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生活。要想逃脱我妈那紧箍咒一样繁重琐碎的活计,上学是唯一的出路。
我妈是个“活巴子”,她的活永远做不完。据说她年轻时是村里人见人夸的好姑娘。当时有个顺口溜:李焕英,李搭拉;张长树,张翠花;周发珍,周俏巴;叶召秀,人人夸。夸什么呢,就是勤快能干,做活不要命。
从我记事起,就没有痛痛快快玩过。看门,看稻芽子撵麻雀,推磨,放牛,拔驴草。做饭洗衣扫地是日常功课,简直拿不到台面上。我妈成天阴沉着脸,咬牙切齿地指使我们干活。到大塘捶衣服时间长了些,她准会站在山头上扯开锣鼓镲子一样的粗嗓门大骂:“毛妮子,掉塘里去啦——炮打的!”等我慌慌张张端着木盆像丧家之犬往家里赶,我妈准会瞪着血红的眼睛,偏着头,拿食指戳我的额头,把我破口大骂一顿。
我的行动无时无刻不在她的监控之下,整天像坐牢一样难受。我不知道我妈怎么会生出那么多活来——比苍蝇还能生——没完没了。我有时躲在茅厕里看小人书,蹲的时间长了点,我妈破锣一样的骂声立刻在院子响起,窜进每个角落:
“掉茅厕去啦——炮子子妮子......”
听到骂声,我吓得魂不附体,屁股没擦干净就提起裤子飞奔出来。“拉肚子了......”我赶忙解释。
“你是作扯故——懒驴上磨屎尿多!好吃懒做是一连的,炮打的!......”
逢着下连绵雨,或者我妈走亲戚,简直是我大赦的日子!我可以跟小伙伴们敞开了玩。但玩久了,心里到底不踏实,时刻支楞起耳朵,一有风吹草动就像惊弓之鸟。有一次到银妮子家玩扑克,正玩在兴头上,忽然,山头响起我妈狮吼一般的咆哮,我吓得三魂丢了两魂。扑克一扔,撒开脚丫子就往家飞奔。
“看看,我一会不在家你们就野啦——衣服洗啦?猪喂啦?牛饮水啦?......我算看出来了,家里离了我,是豁牙子吐唾沫——都散了痰了!”
我妈骂人时,瞪着大眼睛,牙齿嗑得咯吱咯吱响,屈起手指,一暴栗凿在头上,“咚”地一声,生疼生疼的。最吓人的是手里攥着细竹条,抽在身上火辣辣的。
数我挨打最多。姐姐老大,勤劳懂事,是妈妈的得力帮手;哥哥呢,家里唯一的男孩,自然受重视;只有我,爹不疼妈不爱的主,又爱顶嘴,还是“杠祸油子”,我妈的口头禅是“好吃懒做一连的”。
对此我愤愤不平,也反抗过几次,但都以失败告终。有一次,在挨揍后,我哭着跑出家门,向祝龙岗跑去。我下定决心,要离家出走,让他们再也见不到我,然后为自己的行为后悔得捶胸顿足,呼天抢地......我边哭边走,使劲擤鼻子,抹到鞋帮子上,拿肮脏的手背擦眼泪。刚开始劲头很足,哭着哭着,气就泄了,有点胆怯。听说祝龙岗子有狼,正当午时还闹*......我忽然听到背后有“扑塌扑塌”的脚步声,扭头一看,我妈手里捏着细竹条子,正呼哧呼哧跟在后面呢。
“我看你跑,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......有本事你飞上天!看我不揭你的皮!”
走到岗子上头我犹豫了——我不认路。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呢!万一遇到狼了,遇到拐子了,遇到黑脸了......岗子下面一个大洼地,对面是小义地,坟头连着坟头,还有新近垒的丘子......
结局怎么样了呢?赌了一股气出去,最后像个憋了气的皮球,乖乖回来了。当然免不了一顿打。有了这次丢脸的经历,下次再不敢轻易离家出走了。而我妈的气焰大大地涨起来了。
说了这么多,你总该明白我为什么那么爱上学、学校为什么成了我的乐园了吧?妈妈对此无可奈何,她多次警告我们:记住,上学就是享福,回家了赶紧劳动改造!
二
“上幼儿园啦——”
“快点喽,赶不上了呀——”
“到哪上?”
“打米机房......”
只听到吆喝声,小孩子搬着板凳撒丫子奔跑的声音,像跑反似的。忽然之间,像一阵大风刮过,一个村的孩子都被卷走了。
我慌慌张张跑回家,一时找不到板凳。情急之下,搬起灶台后面的椅凳,就随着人流朝打米机房蜂拥而去。
机房里挤满了人。汗气,脚臭气,陈年米面的糠气,飞腾起的灰尘的腥气......两间打通的屋子,三角架子的屋梁上积满白灰,蜘蛛网沾满灰面,耷拉下来;屋角、窗格子、檩条,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灰面絮子。吵嚷声震得灰条子晃荡起来。有站在高凳子上的,蹲着的,坐着的,连门槛上都坐满了人。
“安静!安静!”一个高个子男子伸开手臂往下按压,吵闹声果然弹压下去。我认得他是盛湾自立的爸爸,是村里的会计。
“都坐下来——”他大声说。
树林子一下子矮下来,成了灌木丛。
我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凳上。这个椅凳放在灶台后面不知多少年了,谁往灶洞里塞柴火谁坐,都磨得光溜溜的了。那时椅子都稀罕,只把最破的、断了椅背的不中用的椅子放在柴火堆里。这把椅凳断了靠背,只剩下一个木头桩子,退隼的地方捆着铁丝,骨架上还钉了两块铁皮。天长日久,铁丝铁皮都磨得放光。要不是跟狼撵一样急,我才不会搬这个补丁摞补丁的丢人现眼的椅凳呢。
不过我后来还挺感激这把破椅凳呢!因为它特别大,特别高,我坐上去稳妥极了,而且高人一头。而别的孩子带的都是小板凳,轻便灵巧,但人坐上去矮了半头。比如我大舅家的二娃子——我二表姐,因为坐了一只小矮凳,比我矮了一头。
“孩子们,你们要上幼儿园了,暂时没有教室,先在这儿将就几天,马上就搬到大学校去......人太多啦,得刷掉几个——”张会计眯缝着眼睛,在一个个萝卜头上扫过:
“你,回去吧。还有你,个子太矮啦,明年再上吧......”他点一个,那个孩子就搬起凳子,垂头丧气地出去了。
“你——”他指着坐在我旁边的二娃子,点了两下,“小妮子,回去吧,明年再上......”
二娃子低下头,嘴噘得高高的,几乎能挂个水壶。她吸了一下鼻子,拿黑糊糊的手背擦着眼睛,摇摇摆摆地出去了。
我吓出一身冷汗。赶紧挺直后背,高昂起头,眼睛紧紧盯着他浓眉下眯缝着的小眼睛,一颗心快跳到嗓子眼啦。
“好啦,就这些了,先报名吧——”
“呼——”我出了一口长气。那颗悬起老高的心终于掉到胸腔里,哎呀,我终于上学啦,终于可以摆脱永远做不完的农活了,还有妈妈那咬牙切齿的骂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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