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戴笠听到周养浩这样说,肯定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:“叫特务咋了?咱们军统原先就叫特务处!正规军中也有特务连,怎么到你这儿,特务成了丢人的名词儿?”
戴笠当然扇不到周养浩,因为周养浩在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说这句话的时候,戴笠墓木已拱,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沈醉,也不愿意扎在特务堆里跟徐远举周养浩有过多交集,反而跟王耀武、杜聿明等正规将军过从甚密。
沈醉之所以不愿意搭理那些“特务同事”的原因至少有四个:其一,他刚进功德林,原军统电讯处少将副处长就给他来了个下马威(不承认他们过去的交情,表示一切重新开始);其二,沈醉被俘后先送到白公馆,差点被周养浩一板凳打得万朵桃花开,是十四兵团司令宋希濂救了他一命;其三,沈醉被捕时已经是“云南游击总司令部”中将司令,军衔和职务已经比保密局西南区正副区长徐远举周养浩高了——徐、周原本是他的小弟,后来在保密局成了他名义上的长官(西南区管云贵川康四省站,沈醉是云南站站长)。
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那就是在功德林一百多个将军级战犯中也有个鄙视链,而特务基本是在鄙视链的最低端,那些黄埔系的蒋军瞧不起他们,桂系、川军、滇军等杂牌,更是看他们不顺眼。
徐远举和周养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特务,而文强和沈醉则拿被俘时的身份说事儿:沈醉是中将游击司令,文强(电视剧《特赦》中的刘安国)是徐州“剿总”前线指挥部副参谋长、代参谋长,董益三是第十五“绥靖区”第二处少将处长,他们都说自己已经不是特务了。
正规将军骂特务,那是很正常的,而那些特务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特务,战犯管理所所长王英光看得也很明白。
徐远举和周养浩被俘时依然是特务,所以他们就像阿Q听见“光”“亮”就脸红一样,虽然十分恼火,但却无可奈何——他们人单势孤,而且打起来也不是那些百战将军的对手。
跟戴笠、徐恩曾齐名的原别动总队队长康泽,听见被人管他叫特务,则是摸起板砖砸过去,被批评的时候还振振有词:“我不是大特务,我被俘的时候是军事干部,我有军衔,是陆军中将,我是黄埔三期的,跟王耀武是同期。”
几乎所有的战犯先是只承认自己是战俘,学习一段时间后接受了战犯身份,但只要能找到理由,特务都会把自己往正规军靠,绝不承认自己是特务,王英光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:“特务使我们人民最痛恨的人,如果把他的身份定义成特务,那么他也许有一天就会受到惩罚,难以被宽恕,难以走出功德林。”
事情也真像王英光说的那样,除了在云南起义通电上签字的沈醉,没有几个特务在年前被特赦,我们看最后一批特赦人员名单就发现,除了极为顽固的黄维等少数几人,大多数都是军统和中统特务。
特务在功德林不受待见,所以能不承认特务身份,就坚决不承认——“特务”再功德林战犯不愿意承认的三种身份中排名第三,他们不得已承认自己是特务的时候,也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“叛徒”。
坚决不承认“叛徒”称号的典型人物,就是那个以文强为历史原型的刘安国,男儿有泪不轻弹,刘安国流着眼泪强调“我不是叛徒”,让人看了还真有点不忍:他确实改变了信仰转换了阵营,但却没有出卖一个过去的战友,像他一样经历的,我们还知道有很多:沈醉的姐夫余乐醒、《潜伏》中的吴敬中(历史原型为保密局天津站站长吴景中)、军统局行动处处长程一鸣(我方潜伏人员),都是从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后加入蒋系特务组织的。
刘安国的历史原型文强,经历很复杂,关系更复杂,他在《口述自传》中也特别强调自己不是叛徒,他不管是在军统期间还是在徐州前线,都没有忘记故旧之情:他在担任军统局东北办事处处长兼东北行营督察处处长、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督察处处长期间,帮助金山顺利完成了对“满映(就是今天的长春电影制品厂)”的接收,而金山是奉周公之命去接收的,文强应该也知情;在淮海战役之初,蒋军逮捕了七位突袭杜聿明指挥部的武工队员,都被文强悄悄释放并护送回了我军阵地。
刘安国(文强)确实在军统工作了相当长时间,但是他一直在上海和太行山与日伪斗争,抗战胜利后就去了湖南,所以在我方看来,他与特务徐远举周养浩根本就不是一类人,如果他态度好一些,可能根本就不用进战犯管理所。
文强不承认自己是叛徒,刚进管理所的时候,管理人员称他为叛徒,他就怒声反驳,后来有人称他为叛徒,这个高大(有照片为证,他比沈醉个子还高,有史料显示,他的武功比沈醉还高)的汉子直接留下了伤心泪:“我不是叛徒!不是……”
正规将军瞧不起特务,将军和特务都瞧不起叛徒,但是最让人瞧不起的,就是汉奸——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没有一个汉奸,一方面是他们不配进入条件较好的地方,另一方面,也是怕他们会被那些蒋军将军们打死。
实事求是地说,功德林里的将军级战犯,大多数都在抗战中立有大功,这一点连我们的最高层也承认。
就连徐远举周养浩,也有很多同事死于汉奸之手——当年军统与汉奸组成的七十六号特工,那可是杀出了血海深仇。
特务不受待见,叛徒抬不起头来,汉奸则是人人得而诛之,所以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,我们才会看到以张淦(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第三兵团中将司令)为历史原型的蔡守元仰天长啸:“我是战犯,我不是汉奸,我是清白的!”
战犯是站错了队,叛徒是换了阵营,而汉奸则是出卖了祖宗,所以即使是在战犯群体中,汉奸也是要被踩在脚下的——一日当汉奸,终生不得翻身,连祖宗十八代都跟着蒙羞。
可能有读者要说了:你说的都是《特赦》中的人和事,在真实的历史中,也有这样的鄙视链吗?
笔者可以肯定地告诉您:《特赦》中的绝大多数人和事,都可以从相关人员的回忆录中找到原话,沈醉的《战犯改造所见闻》系列回忆录、文强的《口述自传》、战犯管理所管理员的回忆文章,这些史料综合起来,就是电视剧《特赦》,而这些书,笔者恰好都有。
艺术来源于生活,《特赦》则是来源于史料,所以剧情的真实性毋庸置疑,读者诸君需要讨论的,是另外一些比较深刻的问题:如果您主管特赦工作,在分批特赦的时候,会觉得特务、叛徒、汉奸,这三种人哪一种最可恨?会认为哪一种人不可饶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