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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次嫁为人妇且亡一国两卿春秋最妖娆女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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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姬(约公元前年前后——)春秋时期郑国公主。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,因为嫁给封地位于株邑(今河南柘城县)的陈国司马夏御叔为妻,因而称为夏姬。夏姬是春秋时代公认的四大美女之一。史载她三次成为王后、先后七次嫁给别人为夫人,共有九个男人因为她而死,号称“杀三夫一君一子,亡一国两卿”。

春,仲春。

黄昏,夕阳西下。

一年之中并没有很多时节能如现在这般,看着日落西山、古道烟尘而不生出几分怅惘。

尤其,是对于离人。

如果不是看到满车的箱笼,恐怕无人知道,这队悠闲行走的人马是要离开故国,去往异乡。

道边,迟归的少男少女们依旧在嬉闹,他们手捧兰草、芍药,相互追逐着丢来丢去。

不要总是想像几千年前先民们的禁锢,“野有蔓草,零露滚滇。有美一人,婉如清扬。邂逅相遇,与子偕藏”。他们的自由与激情,有时是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。

尤其是仲春之会,这是少年男女们的节日。早在周王朝的时候,就以法律的形式庇护了这个时节的自由,“中春之月,令会男女,于是时也,奔者不禁”。这个时候,如若哪家的长者干涉两情相悦,是要受处罚的。

装饰奢华的马车很快吸引了路人的目光,有人因为看呆了,将手中的兰草撒了一地。

“公子兰。”

车内的女子轻呼了一声,却惹得周围一阵惊慌。也是,在郑国的疆土上,谁敢直呼国君的名字。不过好在对这个郑国公主来说,没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。她知道兰草是祖父母的定情信物,也是父亲郑穆公的生命象征。

仲春时节,她都同这些少年男女捧着满怀的花草丢来丢去笑闹着。她想,那时她该是叫不谙世事吧,不然为何迟迟未曾觉察到他羞怯而又炽热的目光。

那时,她已经是美丽的了,并且,可贵在美而不自知。一个人如若天生丽质却不以为然,确实会少生许多事端。

但是对于她,已经晚了。那时,他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,她的美无人能及,在郑国,在普天之下。

无论哪个女人听到这样的话,都不能不为之动容吧。她也一样,于是,心甘情愿地奔赴了不复的万劫之途,并且,一错再错。

郑地民风开放,那是一个还没有生成束缚的时代。《诗经》中多写儿女情长的郑卫之音,从来就被当作乱世之音。孔夫子总是一而再,再而三地教导他的学生:放郑声,远佞人。郑声淫,佞人殆。

但是他们所做的事,却是哪个时代也无法饶恕的。

郑穆公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,为着这对不省心的儿女。他知道,王室发生这样的事,将不只是家丑,还是国耻。

他日夜忧愁,总希望找出一个万全之策。他想,他们到底还是两个孩子,以后漫长的路该走得顺畅些。

郑穆公在最后一次愁眉紧锁后,终于做出了决定。不是他心狠,只因除了将她远嫁,也别无它法了。

任何一个父亲,为他最漂亮的女儿选夫婿,一定是严格又挑剔的。但此时的郑穆公,却不得不退而求其次,他选中了陈国的大夫。

如此美貌的公主本应该般配国君的,少说也应该是个王子。如今嫁个大夫却都还诚惶诚恐的,唯恐人家在意过去。可见女人的名声果真不似男人,还有什么浪子回头,一旦狼藉,便再也回不去了。

于是,她踏上离乡的路,去嫁给一个叫夏御叔的男子。

从此,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:夏姬。这也是一个让历史永远铭记的名字。

仲春时节的欢会让她此时的离去少了几分忧伤的味道,但内心也还是忐忑的。一路上,她不止一次地同侍女荷华去想像,那个陈国大夫该是怎样的模样。

千百种假设,见到了,发现还是在意料之外的。

夏御叔不像她曾遇见的男子,总是对她赞不绝口。他是有些缄默的,不常说什么动人的话。有时她去逗他,他也只是握着她的手,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,譬如,他会认真地说他名字的来历,他父亲是公子少西,字子夏,所以,他便以夏为姓。如果她愿意,姓少西氏也是没有关系的。

就是这些寻常到有些令人发笑的琐碎,令她在异乡感觉了家的温暖。这种温暖,也收拢了她一度离乱的心。

她来陈国不到九个月,生下了儿子夏徽舒。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间,儿子出生之后,她一直待在夏御叔的封地株林,不曾踏出半不愿,亦是不敢。

她不用出门也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,怀胎不足九月,再加上些许她曾经糜烂生活的蛛丝马迹,便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。

她知道,那些嫉妒她美貌的女人们不会放弃这个绝好的攻击她的机会。

然而最令她担心的还是夏御叔,她的夫君。虽然他们只相处不足九个月,但在她的心里,她姓了他的姓,便是他的人。她已经试图与从前一刀两断,不知道此时会不会前功尽弃。

这个惯于沉默的男人还是没有说一句令她难堪的话。对于他们的儿子,对于她的过去,他也是质疑的,但他却不忍心为难她。他宁愿独自一人时偷偷地叹气,或者对着儿子翻来覆去地端详,他的内心也是纠结的,但是在她面前,却只能佯装平静。

他给儿子取字子南,夏姬喜欢这个名字,常常昵称他夏南。

在夏南渐渐长大的这些年里,她同过去相比就像换了一个人,郑国公主仿佛是她从未有过的身份,而过去的种种不堪,也似一场荒唐的梦。她对夏御叔,总是小心顺从,这里面有多少感激的成分,不得而知,也许是大半吧,但也就是这大半的感激足以让他们岁月安稳。

可见寻常夫妻,其实不必在意情爱的你多我少,日久天长,终究都要化为亲情与习惯。有人或因为感激或因为愧疚在一起,总觉感情掺了杂质,不免遗憾,其实日久生情,皓首不离,不也是殊途同归?还非得有个美丽浪漫的开端,有个轰轰烈烈的收尾,除了那台子上的戏,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荡气回肠。

转眼,过了十二年。

岁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,反而更给她增添了风韵。如果昔日的族中子弟见到她,恐怕会感叹,此时的夏姬,才真的是天下无双。

于是,她足不出户的小心翼翼并没有肃清株林外的流言蜚语,反而愈演愈烈。旁人总道是她偷偷服用了什么荀草一类的仙草,以保年长而色不衰。侍女荷华外出回株林,总是替她愤愤不平。

其实她知道,还有更加恶劣的话。有人竟说她会什么采阳补阴的吸精大法,说白了就是她将愈加鲜妍,而她的夫君会日益赢弱。

那时候,她并不在乎,他好好地在她身边,只这一点便可以堵了众人的嘴。

所以,他突然一病不起时,她才会这样慌乱。她未曾想过更严重的后果,只觉他这一病,不就正验证了外人的猜测?

夏御叔死的那天,她没有哀号痛哭,或者已经是哀至心死了。她甚至想她确实就是别人眼中的红颜祸水,要不为何在她身边令她在乎的人都难逃一死。

她开始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,她害怕将要到来并可能陪伴一生的孤独,夏南终究要长大,开拓自己的一片天地,而她是不是要永远待在这寂寞的株林里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
灵堂之上见到夏姬,孔宁的心不由蓦地一动。虽是夏御叔的至交好友,但他并不常出入株林,见到这个女主人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。

他知道她是有名的美女,也知道旁人对她的数不清的非议。或许也是因此,夏御叔在世的时候,他刻意避开了去,免得朋友之间生了芥蒂。

所以,他甚至没有细细地打量过她。他只记得往日的夏姬是明妍的,与一身素缟、不施粉黛的现在还是有分别的。

此时忧郁憔悴的夏姬就如同暮春的一束兰花,淡雅无奇,初看只道是寻常,只一转身的瞬间,便会觉察到刻骨铭心的芳香。

也就是这别有的一番风味,惹了孔宁一看再看。

他炽热的目光同所有看她的男人们一模一样,她怎么会察觉不到。只是守着丈夫的灵柩,她有些心慌意乱。还没有做错什么事,就已经觉得愧疚了。

所幸的是,孔宁没有令她为难,祭奠完了好友,就同她告别离去。自始至终,孔宁同她未说过一句多余的话,但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怜惜,直觉告诉她,和这个男人终究是要发生点什么的。

果然,孔宁来株林愈加频繁,而且还频繁得理直气壮。好友故去,留下的孤儿寡母难道不该时时帮忙照料?夏姬也用这个借口令自己心安,她实在是太怕孤独了,因为夏南不久也要离开她了。

知道夏御叔故去的消息,郑国已经派了人来悼唁,同时将夏南接走。

她虽不舍,但总不想夏南如她一般,整日待在这寂寞的株林里。她要让他去远方,忘却丧父的忧伤,快乐地生活。

郑国,她的家,她知道他们会好好待他的。不论她做错了多少事,永远还是郑国最美丽的公主。

于是,夏南的离去,解掉了她最后的束缚。她在被掷向孤独深渊的时候,其实已经开始自我救赎。

她不再回避孔宁炽热的目光,她又已重新习惯那种炽烈的感觉。像公子蛮逝去以后的情景一模一样,她其实在重蹈覆辙。

夏姬的面容又变得明媚了,她恍然大悟,原来男人的宠爱才真的是保持容颜不老的仙草。她窃笑,那些妒忌她的女人们,怕是永远也无法同她相比了。

一向敏感的她,还是忽略了点什么,在孔宁含情脉脉望着她的时候,还有一个男人也在虎视眈眈。

仪行父,也是陈国重臣,也是夏御叔的至交。

同孔宁不同,许多年前,看她第一眼的时候,他就已经对她念念不忘。他也是因为朋友之妻,忍了很多年。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她了,却不料,还是晚了一步。

看着孔宁进出株林如同自家庭院,他就愤怒得抓狂。他也屡屡痛骂自己,怎就如此下贱,为了一个女人,这样辗转反侧。

天涯何处无芳草,但夏姬,天下却只一个。

愈是想忘却,就愈是忘不掉。而且得不到的东西,也总是最好。

终于他等不及了,他甚至不再去想任何接近她的计策。这个时候,最直接的方法,便是最好的方法。

他一人骑马闯入株林,直呼她的名字。那一天,孔宁不在,其实他倒是希望他在的,痛痛快快敞开了争一番,他不信他会输给孔宁。

见到他,她并没有惊慌,其实内心还有一丝小小的惊喜。她依然是十几年前的那个被盛情宠坏了的小女孩,看着男人们为她反目成仇、大动干戈,有一种孩子气的心满意足。

她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魅力,当仪行父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,她没有丝毫抗拒。

任你是七尺男儿、一国重臣,一旦陷入恋爱之中,都像极了贪婪的孩童,行事让人忍俊不禁。

一日,孔宁偷穿了夏姬的锦裆四处炫耀。仪行父得知,竟不依不饶,将家国大事放在一边,直奔株林找她问个究竟。

本来就是别人在先你在后,既然谁都不愿放手,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,何必像个怨妇,非得计较个明白。白白地宠坏了夏姬,觉得男人不过是如此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社稷之臣,心眼却比女人还细。

那天她强忍着笑,解下了自己穿的碧罗襦,给了仪行父。他满足地拿着碧罗襦匆匆离去,谁也想不到他竟是又去向孔宁显摆,为一雪前耻。

这才是两个人争斗的开始,于是,才有了后面的骇人听闻。

孔宁不似仪行父是个直接的人,他看似不动声色,其实胸中大有丘壑。眼看着夏姬与仪行父的往来竟然比他还要密切,大有后来居上之势,这口气如何能够咽得下。

他想来想去,觉得普天之下能够替他出一口气的男人,除了国君,没有别人了。

陈灵公的贪色无人不知,拉他下水简直是易如反掌。

于是,一辆更加奢华的马车驶入株林。

这个时候,株林外的闲言碎语早已经被夏姬视为无所谓了,她想那些闲下工夫诋毁她的无非有两类人,男人和女人。女人定然是因为嫉妒,男人却是因为得不到。她如果因他们的毁誉而痛苦,便是遂了他们的愿。

她偏不。她要活得有声有色,她要让嫉妒她的女人更加嫉妒,觊觎她的男人们更加垂涎欲滴。

对于她的美,陈灵公早有耳闻。但到底是一国之君,自觉赏美无数。何况论年龄,她已经不是少女,想着千万不要盛名之下,其实难副,费他跑一趟腿不算,还白白跌了君王的架子。

见到了,才觉人们对她的形容竟然还是不够。六宫粉黛与她相比,已是可有可无的陪衬了。看到她,你可以忽略她的年纪,因为有一种美是模糊了年龄界限的。她有少女的烂漫,亦有妇人的高贵,当所有的不可能结合在一起时,就成了绝对的引人瞩目。

后世很少有书去长篇称颂夏姬的美貌,因为确实难以形容,不同的时间,她占据着不一样的美。若定要用一种花去比喻,那么她只能是幽兰与罂

粟的结合,清新淡雅却又风情万种,你自觉可以安静欣赏她的时候,实际已经中了她的毒,为她疯狂,已经是在所难免了。

那天,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主人,宾至如归,也定将会流连忘返。

看到荷华一脸未曾平定的惊讶,她哂笑一声:便是一国之君又能如何。

有人说,一个女人若能赢得异性的爱,便也同时赢得了同性的赞叹。果然是精辟。

第二天临朝,陈灵公笑骂了两位重臣:有如此佳人,如此乐事,何不早奏?两人的回答也倒机灵:君有味,臣先尝之;父有味,子先尝之。若尝而不美,不敢进于君也。

苟且之事却说得这样冠冕堂皇,也是少见。陈灵公细想了想后,认真答道:不然,譬如熊掌,就让寡人先尝也不妨。

满座俱笑。

不仅如此,朝堂之上,陈灵公还掀开衣襟,扯了贴体汗衫,同二臣的碧罗襦、锦裆相互比照,同做株林之约。

哪朝哪代有如此国君,如此大臣。不怪正直之士愤而起身制止:朝堂之上,秽语难闻,廉耻尽丧,体统俱失。君臣之敬,男女之别,沦灭已尽!

大臣泄治以忠义闻名,几句一针见血的话让陈灵公汗颜到以袖掩面。

看到国君如此羞愧,大有悔改之心,泄治觉得很欣慰。可是他不知,忠臣对于昏君,并不是明镜,而是绊脚石。他的冒死进谏只能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。

果然,泄治走后,陈灵公转身对孔宁、仪行父说:寡人宁得罪于泄治,也不肯舍此乐地。

君王的意思已经再明了不过了。

第二天,便已不见了泄治入朝。孔、仪二人买通去杀泄治的刺客归来道:幸不辱命。

个忠义之臣落得如此下场,虽有人赞他:身死名高,龙血比心。但是孔子却说:泄治以区区之一身,欲正一国之淫乱,死而无益。看来,不但陈灵公无药可救,陈国也将无药可救。

夏姬未杀泄治,泄治却因夏姬而死。这样的债,众人非要记到她的头上,能有什么办法?

从那以后,人们经常看到三辆马车同时驶向株林,外面的流言满天飞,却奈何不了夏姬,因为她根本无暇顾及了。

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,在她觉得有点烦腻的时候,听到了一个让她欣喜若狂的消息:夏南要回来了。

她总是数着夏南回家的日子,想像着夏南长大后的样子,却丝毫没有想,她的儿子该怎样面对她如此不堪的生活。

胡为乎株林?从夏南?

匪适株林,从夏南!

驾我乘马,说于株野。

乘我乘驹,朝食于株。

——《诗经·株林》

读这首诗,很少有人不大笑的,也很少有人不赞叹陈国人的幽默,“为什么去株林,是去找夏南?那些人去株林,是去找夏南的!乘着马车,在株林郊外休息,坐上大马驹,赶去株林吃早饭”。

莫说夏南不在陈国,就是在株林,那陈灵公和二位大臣又不是癖好龙阳,巴巴儿地去找夏南玩做什么?这首诗讽刺得太高明,既可拿到桌面去说笑,又都心照不宣。

夏南听了当然笑不出来,但他不想说半点责难母亲的话。陈国上下或许也只他一人,认定所有的错都该归罪于那些男人们。

那年,夏南十八岁,史书载他生得“长驱伟干,多力善射”。为了取悦夏姬,想必也是因内心有愧,陈灵公任命夏南袭了夏御叔的职位,担任陈国的司马,执掌兵权。

一君二臣并未因夏南的归来而有所收敛,他们也未曾想过,这一切终归要有结束的时候。

那日,陈灵公与孔仪二人留宿于株林。夏南特地设宴款待陈灵公,以感激重用之恩。现在想来,那真是一桌令人无比尴尬的宴席,对着儿子与情人们,她如何能咽得下饭?好在不多一会,夏南就借故离席,想必实在是难以忍受君臣们相互戏谑的丑态。

夏南离去,陈灵公更加肆无忌惮,竟开起了他身世的玩笑。他上下打量着仪行父,直道夏南躯干魁伟,很像是他的儿子。仪行父却推说,夏南双目有神,极像主公,自然是主公所生。孔宁更过分,调侃说夏南父亲极多,应该是个杂种。

说完,三人抚掌大笑。

谁都没想到,夏南其实并未远去,他在屏风后,听得一字不漏。一场由夏姬引发的悲剧从此正式开始。

盛怒中的夏南将母亲锁在内室,手持利刃杀进屋内,吓得君臣三人抱头鼠窜。那天,陈灵公被射杀在马厩里,孔宁与仪行父侥幸逃离,投奔去了楚国。

公元前年,夏南率军入城,谎称陈灵公急病归天,立世子妫午为君,史称陈成公。

夏姬又做了一回红颜祸水,她的儿子为她颠覆了整个国家。只是,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。

夏南弑君并未引起国内动乱,倒是给了楚庄王一个兴师伐陈的最好借口。

楚兵入陈,如入无人之境。一个本来就已摇摇欲坠的国家,面对如此强敌,不得不束手就擒。

那是夏姬待在株林的最后一天了,面对着即将来兴师问罪的人,她没有躲闪的意思。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,她想,只要夏南平安无事就别无他求了。

怎奈这是一场注定的悲剧,楚军将欲逃往郑国的夏南擒住,施以了史上最残酷的刑罚:五马分尸。

如果说夏御叔的死曾令夏姬悲痛欲绝,那么此时儿子的死,真正让她对一切感到绝望了。

绝望的人对一切已经无所谓了。

所以,站在楚庄王面前的夏姬波澜不惊,她从容地应对着每一个人的目光,此时的夏姬,用一种凛冽至艳丽的美让所有男人都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。

像当年的陈灵公一样,楚庄王已没了半分君王的体统。定罪论罚的事一字不提,只对群臣诸将说了一句话:意欲纳之,已备嫔妃。

整个大堂鸦雀无声,所以那一声斩钉截铁的“不可”才尤为震耳。

是屈巫,楚国大夫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他,连夏姬都不由得侧目凝视。其实,于情于理,楚庄王娶夏姬,确是不可。楚军伐陈,打的是讨伐叛臣的旗号,行的是义举。而纳夏姬为妃,却是贪色好淫,必为众人所不齿。如此兴师动众、大张旗鼓的征战,怎么能功败垂成?

楚庄王顿时垂头丧气,但为了天下霸业,却也无可奈何。

此时的夏姬有点不耐烦了,她想是生是死早早定了结局最好,被当作货物一样争来弃去,太难堪了。可是,君主不敢要,想必更无人敢要了。

正想着,将军公子侧突然跪地请求:臣中年无妻,请赐臣为妻室。未等君主发话,便又是一声“不可”。

还是屈巫。

他对着强压着愤怒的公子侧,淡定地列数着夏姬的罪名:夭子蛮,杀御叔,弑灵侯,戮子男,出孔、仪,丧陈国。

天下美妇多的是,为何要娶如此不祥的人?

这其实是人人都知道的,可为何还是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?她身边的男人总是走马灯似地换,都道是破不了的咒怨,其实举手之劳将她杀了,不就能一了百了,又没见谁舍得动手。可见美色当头,连生死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。

看着屈巫,夏姬想,这又是一个泄治一类的人物,千万别落得同他一样的结局就好。

看穿过那么多男人,这一次,她竟看错了他。

她不认识他,而他却早已将她珍藏在心底一个最隐秘的地方。

还是许多年前,也许是五年,也许是十年,他出使陈国,正遇她乘车出游。他随着围观的人群看了她一眼,只那一眼,便让他记了许多年。

恁时相见已留心,何况到如今。

只是,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场合,虽然近在咫尺,却可望而不可即。不过即便是这样,他也是庆幸的,他本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她,所以他将对她的记忆隐藏得这样深,深到刚才短暂的四目相对时,她竟没有感觉到半点那目光深处的悸动。

也许是男人才最了解男人,公子侧并没有因屈巫的指责乱了分寸,他的反驳一针见血:主公娶不得,我亦娶不得,难道你要娶了不成?

常人看来极寻常的一句斗气的话,却让屈巫突然慌了起来,连声说“不敢”。

这一番手足无措倒让夏姬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动机。他不知道怎样可以得到她,所以能做的只是不让其他人得到。

可是,鹬蚌相争,往往渔翁得利,命运又一次戏弄了夏姬。为了停止争执,楚庄王将她赐给了新近丧偶的尹襄老。

不知这个楚国的老贵族该是做何感想,是否仿佛做梦一般,为交到这样的桃花运而欣喜若狂?如果他知道,他只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呢?

公元前年,楚晋两国交战于邺,楚国大胜,尹襄老却战死疆场,尸体被晋国掠走。

是不是尹襄老这一死,又遂了许多男人的愿?

《左传》记载了尹襄老死后的夏姬:其子黑要悉焉。这短短的一句话不知又为夏姬引来多少骂名。父亲战死沙场,儿子却弃父亲尸骨于敌国不顾,急于同庶母婚配。

如果说以前骂她的人,只是一群闲极无聊、唯恐天下不乱的人。那么如今,她已经为举国上下所不齿了。

不端不孝,在中国上下几千年的传统里都是罪大恶极。

其实黑要未必真的是一个连老父尸体都置之不理的人,即便果真是不孝,对着楚国上下的谩骂也不总是无动于衷吧。他也定是经过了痛苦的思索、挣扎,想着人死不能复生,但如若此时不夺夏姬,对着那一群虎视眈眈的人,便是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
他也中了夏姬的毒,为着她,弃去了伦理纲常。但这不能不说,也是一种莫大的勇气。

此时的夏姬,已经麻木了,她早就认定了自己身上神奇的魔咒,自哥哥公子蛮死的那天起发挥作用,诅咒着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,甚至是她的儿子。

她不想再看到因她而起的祸端,但是那些男人们一个个义无反顾,她能有什么办法?

可是,黑要还是个孩子,她看着他对她迷恋的目光,想着那不幸的诅咒又要落到他的身上,有些痛心。

淫乱不孝的罪名,他咬着牙扛下来了,也就是他对她的这种至死不渝,让她才更为不忍心看到他的毁灭。

正当她挣扎于想要结束这一切的时候,有一个人却暗暗做了决定。

此时的夏姬,已是徐娘半老,虽然吸引力不曾减损丝毫,但到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女孩了。

她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命运同她开的任何一个玩笑,或许也是因此,一切便到了真正该结束的时候。

而他,竟就是命运为她选定的终结者。

除了那年大堂上的匆匆一顾,她同他鲜有交流。所以,拿着他的亲笔传信,她有些出乎意料。

上面只有四个字:归,吾聘女。

无须赘述前因后果,仿佛那就是注定的因缘,看着这四个字,想着一个尚且模糊的面孔,她突然泪如雨下。

这半生经历过多少男人,听过多少动人的话,她自己也数不清,但是从未有一个人这样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过,我要娶你。

每每看到这句话,我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它背后的分量,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。而他凭什么就敢用这样的口气要求她呢?他同她的生活好像没有任何交集,他凭什么就认定这个女人会同意嫁给她。

如果不用宿命论,恐怕很难解释这一切。

她竟然就答应他了,拿她的后半生来赌这个尚且陌生的男人。

她立即向楚王请求回到郑国,以便通过郑晋两国交好的关系,要回尹襄老的尸体。

楚庄王深信不疑。

于是,她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,她的父亲早已离世,现任的国君是她的弟弟姬坚。

那天,郑襄公亲自出城迎接他的姐姐,郑国依然美丽的公主。

随后的许多年,史书上竟再也未提到一件关于她的风流韵事。也许是将浓重的笔墨转去描述了那时诸侯争霸的动荡,也许是她真的安静了,只为着那个承诺要娶她的男人。

我自然是相信后者的。她的前半生看似被各色男人们高高在上地捧着,实际却做了他们的挡箭牌,挡着他们的阴谋、阳谋。她被不停地利用着,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。当然,即便有机会也无济于事,历史还是他们炮制的,江山还是任他们轮流坐庄。既然如此,她又何必让自己再一次做了人家的笑柄?

只是,她等的那个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。一向只是别人争着抢着奔向她,她第一次知道等待,一个人等待,也不是很可怕的事。因为有希望,就不会觉得孤独。

公元前年,楚庄王决定派使臣去齐国,商讨共同抗击强国的结盟大事,屈巫主动请缨前往。

无休止的期盼终于让这个沉着稳重又足智多谋的楚国大夫忍不住了,他并未前往齐国,而是直奔郑国,迎娶夏姬。

这一去,也就没有了回头。

这距离她第一眼见他,过去了十五年,而距离他第一次见到她,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。

在这数年的乱世岁月里,有过多少沧海桑田的变迁,唯一未变的竟然是最易变的人心。

新婚之夜,他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着海誓山盟,他知道他们都已不是浪漫的少年人,也知道有许多人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,但是他还是执意要说。听着他的那句“愿偕老百年”,她又一次湿了眼眶。

夏姬纷乱的情感世界终于在她年逾半百的时候安定了下来,但是,因她而起的动乱,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。

屈巫草拟一道表章向楚庄王道了前因后果,然后带着夏姬,投奔晋国。

楚庄王的大怒可想而知,同屈巫旱有芥蒂的公子侧、公子婴齐遂一起请求讨伐叛贼。

于是,屈巫家族连同黑要皆遭诛杀,家财尽入二将囊中。

屈巫固然有罪,可是他的家人却是无辜的,这一场杀戳正式决定了君臣反目,卿士成仇。屈巫立下重誓,要让滥杀无辜的人死在疲劳奔波的道路上。

这就是他向晋国君主献上的“联吴制楚”的策略:“与其射御,教吴盛车,教之战阵,教之叛楚。”自此,楚国腹背受敌,国无宁日。

公元前年,吴晋两国相继向楚国发起进攻,鄢陵决战中,楚军战败,统帅公子侧自刎。而公子婴齐也果真疲于奔命,死于战场上。

这实现了屈巫的誓言,也标志着强大的楚国自此陨落。

人们仍旧将这些分崩离析、山河动荡算在她的头上,可是,这真的已经与夏姬无关了。现在,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,每日闲看花开花落,云卷云舒。

也许她曾经是郑国公主,是国君爱宠,是所有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。但此时,她的眼中只有这个叫屈巫的男子。她曾经为了他,赌了半生的幸福,而今她知道,她贏了。

原来,上天给予她的所有诅咒是为了让她等着他,只是未免代价太惨重了,他最后一个出场,所以她身边的所有男人都得为他让道,用一种最无后患的方式。

有人将她比喻为东方海伦,可是希腊的海伦又怎能与她相媲美。区区一场特洛伊战争,怎么比得上她半个世纪所经历的颠沛流离。

《左传》向来好为前人做评判,但对于她,却只字不评。为什么不是红颜祸水、美色误国?可见那些撰写历史的男人们也知这样的评语对她确实不公。

还是引一首后世述说她的诗罢:

夏姬好美,灭国破陈,

走二大夫,杀子之身,

贻误楚庄,败乱巫臣,

子反悔惧,申公族分。

短短三十余字,写尽了她的生平,但是,你绝对不会从中感触到一个美丽女人所拥有的最致命的诱惑。

参考资料:《史记·陈杞世家列传》《列女传·卷之七·孽嬖传》《左传·昭公二十八年》

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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